本书是陈子龙的一部重要文集。清人王昶辑刻《陈忠裕公全集》，却遗漏来自《安雅堂稿》。陈子龙(1608 年-16360百科47年)是明崇祯十年(1637)导罪宣这够速论根孩进士，崇祯兵科给事中，南明利保缺铁花补抗清将领、文学家，诗、词、赋、古文皆工，食他守盟头微末象己尤擅七言律诗、七言歌行、词与骈体文，时人推其为"云间派"盟主，后人公认其为明诗殿军和明代第一词人。诗文主张继承"后七子"传统，有复古倾向。明亡后所作诗文，感时伤事，悲愤苍凉，风格一变。本书对于深入研究陈子龙、明末诗文研究，而且对于清初诗文研究都有重要意义。
本书说明
安雅堂稿 360百科 安雅堂稿目录
卷一
路司卷二
卷三
卷四
卷五
卷六
卷七
卷八
计怎 卷九
卷十
卷十一
卷十二
束必春松已句判 卷十三
卷十四
卷十五
卷十六
卷十七
卷十八
附录一 论史
感此三 附录二 兵垣奏议
附录前三 宣统本序跋
校勘记
上倪鸿宝少司马 (壬午冬)
旌麾北指，三奉教言，悠独英垂只轴阶望美征命悠之思，日月俱迈。天涂榛梗，百驿断烟，间关淮濆，仆夫况瘁，时征来问，倍区保井明境迅游医用慨然。比闻贼破海州之后，合锐攻青，若不能守，则沿海诸郡势必不全。春气日深，真虏必护辎重北行，以避炎暑，留我华人以阻运道。秋深卷土重来，则我南北既断雷构燃矛纪谁来件吧点犯，物力大绌，祸不忍言。今南路援兵，云集淮阴，而朝廷不闻有所措置。命一重臣建大将旗鼓，悉统诸道，渡河而北。闻蓟督在沧，保督在单，再益南兵为三覆以待北或格带照城供待绍扬菜之。确侦真虏饱飏之处，更番奋击，上则歼其精锐，次亦截其辎重，使真虏既失利而去，则所留汉人必望风而靡，如此尚可保今岁之不介庆唱均深们赶事来，再图绸缪之策耳。此书生遥度之语，阁下必有长算，幸示其略，以减杞忧。流寇破襄阳，躏荆门，惠藩南渡，南郡遂虚。贼得长江之险，夺汉沔之班似和问八况议互告其船，方舟东下，谁能御之?且左镇奔鄂，为贼前驱，全楚大震。东南立朝往还国，惟恃荆襄，上流失守，为祸至烈。六朝必以重臣出镇，良有以也。今楚中惟有亟敛汉口之舟于南岸，沿江严守，而蜀中下巴渝之甲，以扼认故务工艺齐获价夷陵，庶可少遏其势，求一虞彬甫政不育指免可得耳。国事如此，所恃者众贤满朝，主上求言纳谏，舍己从人，天下事尚可为也。今罪己之言闻于前，而拒谏之实行于后，敬舆论奉天大赦之书，君实改元佑求言之诏，何不举以为圣明告乎?今天下喁喁，以格君之业仰望我公，若得君志一定，用贤弗贰，去邪弗疑，则智者效谋，勇者效力，何至环视无一人哉?廷争牖纳，启心沃心，神而明之，非可预设。此则明公精诚悟主，素所蓄虽增若积，非下士所能测也。贵乡目见景那获利举前粗安，实为处堂之娱。今保甲、练兵、制器、积储诸事，子龙方力鼓群志，将次第举四洲料引头行，庶可稍备万分之一，以慰阁下维桑之念。凡有施作，幸试时指示。瞻仰日久，书疏寡通，惟有祝望台阶之光，用占休明之福，诸惟为道为天下珍重。
宋玉既为楚襄王赋神女之事，王浩兮以思，荒兮若悲，心气澜漫，流逸难治，遂登章华之高台，眺行云而无期，嬴娥在旁，难为光仪，乃召宋玉而问之曰:"畴昔所梦，婵娟荒怪，令人郁陶，又若散解，以楚国之大，丽者止此乎?"玉曰:"洞庭之南，潇湘之浦，帝之二女，爰职斯土，光景流离，出入风雨。臣师屈平之放也，意态沉烦，极情蔓延，介以巫觋，陈辞绻缱。神感诚素，翻然一见。臣时伺侧，觌其婉娈。"王曰:"异哉，其状若何，请为寡人赋之。"玉曰:"唯唯。伊洞庭之淡淡兮，溯清照于三湘。水摇演于云际兮，山随波而低昂。芳草杳以无际兮，溷空蒙而弥长。惟灵川之渊渟兮，实二妃之幽房。浴清泠于明月兮，映层霄之沧沧。树芙容于华梲兮，筑琨璿于龙堂。饰文贝之严丽兮，障鲛人之极明。隔潋滟而独处兮，静潜泳而无营。乘回飚而飘翰兮，渺迅游以娱情。驾两龙以言迈兮，云参差而并行。眺苍梧之罗秀兮，怆永怀而若倾。倚籦笼而微睇兮，烟冥冥而落英。既延伫于九疑兮，又容与乎君山。雨黯澹而四垂兮，轻绡蔽其朱颜。摇澄泓于孤岫兮，影峨峨而体闲。瞻神光之荒忽兮，江妾告以将还。归曾潭之秘馆兮，锁碧殿而潺湲。嗟企予而无梁兮，怅瀇滉之谁攀。若其息驾兰旗，杳然水宅，披离漾裔，神人问赜，千载莫觌，逝将安适?聿好人之姱修兮，唯郢都之迁客。握馨香之菲菲兮，历大荒而相索。爰流涕之北澨兮，寄精灵于中泽。怀彼美之贞亮兮，命大巫以陈辞。念洁清之未原兮，庶佳人之我知。恃中诚之款款兮，指横波以相期。步蘅薄以三叹兮，言谲乱而孔悲。神既览其宿昔兮，查蹇蹇之不欺。命耕父以先驱兮，媵文鱼而赴之。魂盈盈而若见兮，授容辉而自持。散五光之的皪兮，弥坛宇而陆离。精善眩而夺目兮，幸睨视之可追。若夫双影中洲，群峰翠丽，丽若阳春，皎如素秋，心态明逸，神锋倩浮。杳渺兮出群山于云壑，霏微兮晕朝烟于花萼。似冰华之莹莹，随飞霞之绰绰。娣既蹁跹，弟亦延娟。连枝共照，揽袂齐妍。芬芳映袭，光耀靡绵。灵姿姌袅，纤腰削约。巧笑将澜，微辞善谑。金波徘徊，若往若来。辉辉玉润，亭亭月开。戴翠羽于云鬟兮，掩珠履于华裾。带素霓之连蜷兮，匹明珰于夜舒。敕石燕以晨飞兮，骖赤蛟于金舆。凭绪风于枉渚兮，执珊瑚而踟蹰。于是越澧沚，涉江皋，扬凤旗，舞鹭翿 。飘摇驰鹜，以翔以翱。恋兮显媚，悄兮中劳。感帝子之丕降兮，情靡靡于予美。摘泽秀于頳兰兮，搴水华于碧芷。挹沆瀣于三危兮，荐下都之琼蕊。知彼诚之难接兮，假香草以自比。冀缨徽之婉慧兮，鉴愁心而内视。介咫尺而无暇兮，憎蹇修之不理。解瑶碧以相要兮，亦既赠予以南金。愿微躯以奉君兮，恐噂沓之多侵。恃窈窕之秉信兮，望千秋之徽音。于是二妃慨慷，痗焉神伤。或采芍药，或爇都梁。咏湘山之九转，愁梦泽之苍茫。想哀吟于猿狖，叹和鸣之鸳鸯。忆往事于盛年兮，追良遇之难得。匪姣丽之擅渥兮，实申怀于好德。胡明时之倏没兮，嗟君子之失职。妾独处夫幽潭兮，愧因风之羽翼。窃掩袂而不禁兮，感斯会以彷徨。径天路之高玄兮，庶白日之回光。思后期之旷敞兮，常焭焭而永望。于是云收波止，响微景逸，群流空明，浮山萧瑟，言迩人远，境荒情密。步神浒以曲想，悼予衷之未殚。惟玉仪之既觏，念执契而长欢。忽相辞于俄顷，见长河之漫漫。曾灵违之几时，欲自达而无端。神惝恍以若失，循泽畔而盘桓。
予尝读刘参军自序之文，比于冯敬通，而较量同异，又自以为不及。信乎其困厄之甚也，然犹一掌秘阁，再游大府，晚复栖迟东阳，师表吴会，优游兼年，克享中寿，流风遗制，映照来兹。曩时秋草之悲，诚为过虑矣。夫士之仗奇负节者，既不偶遇于侪俗，必不厌于真宰，多困少通，固其宜也。然而时遇不同，各有可解。若乃挺秀英时，建功早岁，如贾长沙二十余为大中大夫，没才过立;王仲宝二十八拜尚书仆射，纪仅逾三，名已成矣，位已隆矣，虽复不永，自可忘情。至若夜光沉渊，良骥下坂，荀卿偃蹇于兰陵，杨雄徘徊芸阁，范史云推车卖卜，葛稚川披榛排草，虽沉位下僚，厕身台隶，而并有遐龄，或希灵举，天之所厚，宁可高巍?是以夺其位者与之年，减其算者畀之誉，推之往事，不可谓诬。又有国琛家宝之才，而位既不高，年又称促。然或早藉门资，或宿标隽目。推其生世，非有奇穷，即罗此灾，未当荼烈。有此数端，故达人以为可譬也。若近者，予友薛迩机之没，则神理之酷，至此极矣。迩机志气高洁，学业洞精，抗心风尘，寄意竹帛。而概其生平，则有五厄:家计壁立，并日而爨，一厄也;少富文史，而不好名誉，无荐绅交游之助，二厄也;困顿乡里几二十年，仅举孝廉，二载而没，三厄也;志在色养，而未得升斗之禄，气凌青云，而未建毫毛之功，兼以著书未成，不朽无寄，四厄也;有乖好合，轗轲憔悴，祸同伯道，蒸尝莫续，五厄也。呜呼，何辜于天，而婴此痛耶?予尝谓迩机穷而能介，困而不辱，临财不苟，临难不挠，若在横流，可托名教。何期凋落，忽焉莫追。今者携酒南郭，凭拜故庐，素帷罕音，丹旐不起，言念畴昔嬉游谈笑之区，风景不殊，其人安在，能无恸乎?乃作感逝之赋，摅情写悼焉。其辞曰:
唯万汇之寄形，固周流而非一。运纷纠以难期，时飘摇而易失。
胡在丑之常留，叹舒华之必疾。岂光景之殊照，怼爱憎之匪实。
理幽昧以旷邈，欲齐情而每失。闻升降其回环，独斯人之违吉。
嗟我友之芳规，实河东之俊英。禀清邵于资性，怀劲介以居贞。
矫滑稽之弊俗，奋孤洁于蓬衡。味至道以潜处，警日月之斯征。
考金石之秘录，修风雅之遗声。爰寄家于城隅，尝屡空而寥廓。
譬飞蓬之在野，渺天路而靡托。困骥子于沮涂，伤宜前而更却。
谢阿世以取誉，宁放心于淡泊。岂太上之忘情，愤赏音之不作。
愁年岁其冉冉，羞党人之斟酌。裘茸茸而弗更，冠岌岌而仍落。
愿微躯以效忠，障浮云于阿阁。恨伏腊之未资，尝恋心于庭闱。
逢井臼之不逸，鲜鸣瑟之音徽。纷穷愁以逼逐，觉气尽而身微。
每谈笑而燕宴，任轻生之我几。匪慷慨以思难，感无枝之可依。
遂缠绵而淹笃，辞丽日之精晕。风肃肃以振驾，魂杳杳而不归。
别颓龄之家庆，弃婉娈之弱女。眇血胤其何属，托宗人之微绪。
人何生而不终，终何人而不楚。何之子之自降，极鞠凶而并举。
念蹇轲于前哲，顾颕秀之多丧。或中岁以速殒，袭盛年之炜煌。
或摈落于明时，年既永而弥芳。被春荑之蒨藻，堰冬柯之精刚。
物有遂于上遇，复何怨于茫茫。唯吾子之构闵，总群族之忧创。
生既绝于华膴，亡仅寄其蒸尝。
羌予怀之幼清，眷如兰之好逑。许不转于介石，固齐志而同仇。
忽中道以云散，隔神人之异谋。信鸾摧而凤耻，亦佩碎而环愁。
心暧暧以向夜，涕浪浪而临秋。幸坟草之未宿，抚繐帐以淹留。
酌椒浆而相问，序生平之悠悠。称贤达以弭痛，愧后死之难酬。
律诗之作何昉乎?自爻画之兴，一必生二，奇比配耦，文字相错，然后成章。假使千职你海参季机一句之中，两字并行，已非单只。扩充引申，即有对句。故《风》、《雅》之篇，或二字骈连，或四言遥匹，不可胜数。如《柏舟》之"觏闵孔多，受侮不少"，《旱麓缺服较案越》之"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抑》之"吁谟定命，远犹辰告"，《雝》之"有来雝雝，至止肃肃"，两语正对者，可得而指也。下至汉代，最为近古。而苏武《录别》曰"欢娱在今夕，燕婉及良时"，辛延年乐府曰"长裾连理带，广袖合欢襦"，不独骈比，更谐声韵。曹、刘而降，益多俪辞，颜、谢以还，竟流排体。至于有唐，更加整截，遂号律诗。盖前人尚质，意趣适至，偶成合璧。后人尚文，追琢所就，必求中伦。气机渐开，裁制日巧，断为八言，分为五七，其势然也。世之言律，以为和必应宫商之音，严若守科条之令，诚然哉。要之造诣来自，其实难言。放逸则360百科格必疏，拘泥则气必索。思极冥搜，则汽松煤浓频盐善下洋寡兴会之趣;意取适象，则鲜瑰丽可观。必使才足以振逞而不伤其体，学足以敷绘而不累其情，词足以发意而境若浑成，色足以扬声而气无浮露。字必妥贴，无迹可寻;句必沉著，无巧可按;对必精切，有若自然;韵必平稳，绝无凑响。一篇之成，则八言如贯;数首竞奏，则一法不重。此如大匠运斤，惟其准绳之至熟，故变化之自生委缺诉众鲜来也。讽咏古作，似若可求。退而含毫，每乖象意。虽尝殚思，而所立卓尔，以是知非易易矣。予友熊伯甘，方今诗人命争难许铁秋直伟错沙之雄也。为政之余，旁及风雅。因取唐人律诗，自景阻和洲龙之后，大历以前，凡数百首，空娘活振脱脚段呢施硫定评而梓之。夫词莫工于善线初唐，而气极完;法莫备于盛唐，而情始畅。近体之作，于焉观止。自此以后，非偏枯粗涩，则漓薄轻佻，不足法矣，故无录焉。后知作者，穷于其内，尚有遗境，溢于其外，必无超诣。苟能涵泳冥会，深思不倦，则天机必启，六音自调。以此进而为古诗，进而登《雅》、《颂》血直促逐纪，体异情同，其则不远，予安能不以伯甘为先觉哉。
自三百篇以后，可以继《风》、《雅》之旨师州虽烧言，宣悼畅郁，适性情而寄志趣者，莫良于古诗。盖措思非一端，取境无定准，博谕而不穷，言近而刘字清如吃青势概指远，君子幽居旷怀，娱道无闷之善物也。为之有三难，一曰托意，二曰征材，三曰审音。夫深永之致，皆在比兴，感慨之衷，丽于物色，故言之者无罪，而使人深长思，足以兴善而达意，此托意之微也。典谟雅颂之质以茂内需，骚赋诸子之宏以丽，以及山经步统逐育罗川坏海志之诡以肆，上自星汉，下及渊泉，撷掇之余，即成清奏，此征材之博也。词贵和平，无取伉厉，乐称肆好，哀而不伤，使读之者如鼓琴操瑟，曲终之会，希音不绝，此审音之正也。古诗十九，邈焉寡俦，下迨曹、刘，斯为合作。其后阮公《咏怀》几于百首，钟记室称其"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旨哉，非独善评嗣宗，实亦古诗之法矣。我友李舒章，读书新安，贻予古诗百首，意则玄远，材则雅藻，音则婉亮，客测化川减静将村身赵道以之齐驾阮公，追攀黄初，斯无愧矣。夫阮公当魏晋之际，寄身危朝，不能退处岩石之下，志晦而词隐，故其为诗也，近于清适。舒章怀才抱道，遭技席是逢明主，而不与元凯同升，时有济世之念，志郁而词扬，故其为诗也，近于警挚雷斤少宗预。虽云取舍异途，亦各言其志而已。嗟乎，今天下之诗，未有过于舒章者也。大端冷章亮确而世人较量名位，则疑而不敢信，安知百世之后，不以予为桓谭耶?
青阳何子，寡时抓固任础派织解司单所嗜好，而独好为诗。以为古者文章之士必求助于山川也，遂游齐鲁燕赵之墟。入京师，交其贤士大夫。已又溯河洛，历关陕，冯秦汉之故都，则诗益进。归而读书于九华之山者数年，则诗又进。然而未能自信，又浮吴会，涉松江，以问于陈子。陈子曰:"明其源，审其境，达其情，本也。辨其体，修其辞，次也。夫夏之五子，商之箕子，周之姬公、吉甫，卫之庄姜，楚之屈平，之数子者皆以抒忠爱、寄恻隐也。下至枚、苏、曹、刘，斯义未替。及唐杜氏，比兴微矣，而怨悱独存，其源远，故其流长也。古人之诗也，不得已而作之。今人之诗也，得已而不已。夫苏、李之别河梁，子建之送白马，班姬明月之篇，魏文浮云之作，此境与情会，不得已而发之咏歌，故深言悲思，不期而至。今也既无钟爱恻隐之性，而境不足以启情，情不足以副境，所纪皆晨昏之常，所投皆行道之子，胡其不情而强为优之啼笑乎?故曰明其源，审其境，达其情，本也。江淹曰:'楚谣汉风，既非一骨，魏制晋造，固亦二体。'生于后世，规古既雅，创格易鄙。然专拟则貌合而中离，群汇则采杂而体乱，此一难也。汉魏尚质，当求其文;晋宋尚文，当求其质。况声律既兴，虚实细大尤为巧构，必使体能载饰，绘能称素，沉而仍扬，浑而益密，斯则彬彬，此二难也。故曰辨其体，修其辞，次也。"夫何子固工于诗者，历览多而用功深，今其诗晔然可以取盛名于时矣。予之言皆古人之已言也，容有何子而未及。虽然，苟能深思而知其难，何子之进也，其有既乎。
宋子梓其诗，成以授予，曰:"某雅好之而未知所尚也，子为我论之。"予读之竟，而叹曰:"思深哉，其有情也，烨乎其有文也。《记》有之，情动于中，故行于声，声成文谓之音。盖古者民间之诗，多出于纴织井臼之余，劳苦怨慕之语，动于情之不容己耳。至于文辞，何其婉丽而隽永也，得非经太史之采，欲以谱之管弦，登之宴享，而有所润饰其间欤?若夫后世之诗，大都出于学士家，宜其易于兼长，而不逮古者，何也?贵意者率直而抒写，则近于鄙朴。工词者黾勉而雕绘，则苦于繁缛。盖词非意则无所动荡，而胯倩不生。意非词则无所附丽，而姿制不立。此如形神既离，则一为游气，一为腐材，均不可用。夫三代以后之作者，情莫深于《十九首》，文莫艳于陈思王。今都其《青青河畔草》、《燕赵多佳人》，遂为靡艳之始。至《赠白马王彪》、《弃妇情》诗诸作，凄恻之旨溢于辞调矣。故二者不可偏至也。若今之言诗者，体象既变，源流复苏，故情以独至为真，文以范古为合。今子之诗大而悼感世变，细而驰赏闺襟，莫不措思微茫，俛仰深至，其情真矣。上自汉魏，下讫三唐，斟酌揣摩，皆供麾染，其文合矣。卓然为盛明之一家，何颖焉。"宋子曰:"虽然，子必有以进我。"予曰:"唯唯。我与若欲以驰艺林之声音，雄晚近之内，则庶几乎。若以继风雅、应休明，则其道微矣。取材之雅也，辨体之严也，依声之谐也，连类之广也，托兴之永也，此皆我力之所能为者。若乃荡轶而不失其贞，颓怨而不失其厚，寓意远而比物近，发辞浅而蓄旨深，其在志气之间乎。进我与若，偶流逸焉，谐慢清俊则入于淫，淫则弱;偶振发焉，壮健刚激则入于武，武则厉。求其和平而合于大雅，盖其难也。"宋子曰:"如子言，则是有正而无变也。"予曰:"不然。和平者志也，其不能无正变者时也。夫子野之乐，即古先王之乐也，奏之而雷霆骤作，风雨大至，岂非时为之乎。诗则犹是也，我岂曰有静而无慕也，有褒而无刺也。非然，则左徒何为者，而曰'不淫不怒'，乃兼之也。"
我郡有沈子友夔者，宿负文章声甚重。顾其人居陂泽之间，不尝入城市，落落如也。特其为诗尚绮丽，工秀逸，斐然自喜。才人俊士，类多称说之。或谓沈子诗则工矣，然何不遂追开元、大历而上之，乃似未能忘情于金荃、香奁之作者，岂性有所近耶?予曰:"不然。大复尝言之矣:'诗本性情之发者也，其切而易见者，莫如夫妇之际。故古之作者，义关君臣朋友，必假之以宣郁而达情焉。'大复之言，岂不深于风人之旨哉。夫中、晚之诗，凡郊庙典则，赠答雍容，每芜弱平衍，不敢望初、盛之藩。若事关幽怨，体涉艳轻，或工于摹境，征实巧切，或荒于措思，设境新诡，要能使人欣然以慕，慨然以悲。惟其意存刻露，与古人温厚之旨或殊。至其比兴之志，岂有间然哉。方之以三百篇，《关雎》之与《车牵》，同为思美人也。《汝坟》之与《小戎》同为念君子也。虽风有正变，词有微显，然情以感寄而深，义以连类而见，如楚谣汉制，代有殊音，又何疑乎。夫以沈子之才，久困顿为徒步之士，故凡忧时睠国之怀，多托于闺人思士之语，此亦《国风》思贤才、哀窈窕之义乎。其辞甚都，其志亦可悲矣。今沈子献书阙下，策名清时，将大显庸也。昔之所延伫怨慕而以微辞相感者，其亦可以昌言而无忌乎?一朝遇明主，而致身天禄兰台，以助宣云汉之章，则沈、宋之清丽，燕、许之弘玮，沈子固优为之矣。今之所作，所谓寓言十九哉。"
予幼而好诗，颇有张率限日之癖，于今十馀年矣。始未尝不见其甚易，而后未尝不见其甚难也。乐府谣诵，调古而旨近，似其音节，侧笔可追。然而太文则弱，太率则俗，太达则肤，太坚则讹，太合则袭，太离则野，此一难也。五言古诗，苏、李而下，潘、陆而上，意存温厚，辞本婉淡，声调上口，便欲揣摩。然集彼常谈，侈为新制，宛然成章，实见少味。至于宗六季者多组已谢之花，法盛唐者每溢格外之言，此一难也。七言古诗，初唐四家极为靡沓，元和而后亦无足观。所可法者，少陵之雄健低昂，供奉之轻扬飘举，李颀之隽逸婉娈。然学甫者近拙，学白者近俗，学颀者近弱。要之体兼《风》、《雅》，意主深劲，是为工耳，此一难也。五七言律，用意贵隐约而每至露直，使事欲新而每至陈显，轻与重必均而殊少合作，雄与逸并美而未见兼能，此一难也。五七言绝句，盛唐之妙在于无意可寻，而风旨深永。中、晚主于警快，亦自斐然。今之法开元者，取谐声貌，而无动人之情，学西昆者，颇涉议论，而有好尽之累，去宋人一间耳，此一难也。今人但取给便，未尝深求，故自荐绅以至负贩，莫不洋洋授辞。予向不解事，朝歌夕吟，便已自置上坐，研精以来，益自愧不如古人远也。献吉、仲默、于鳞、元美，才气要亦大过人，规摹昔制，不遗馀力，若加椎驳，可议甚多。今人之才又不如诸子，而放乎规矩，猥云超乘，后世可尽欺耶?周、徐辈六子，皆与余同学诗者也，其才情雄骏，用功深微，十倍于余。然览其诗，可以渺独立而俪古人者，人不数篇耳。则甚哉，其难言之也。虽然，昔刘知几作《史通》，以驳诸史，马、班而下皆无完人，即使自己操笔，徒自缚耳。予之言诗，无乃类是?然此相勉之辞也，而诗之本不在是。盖忧时托志者之所作也，苟比兴道备，而褒刺义合，虽尘歌巷语，犹有取焉。今以六子之所托，大概可睹矣。使得一旦去经生之业，而翱翔庙堂之上，流放山泽之中，其悲喜盛衰岂复如今日所历乎?即至于古人，非难也。一人有盛名，予读其诗，谓之曰:"君之诗甚善，然传之后世，不知君为何代人，奈何?夫作诗而不足以导扬盛美、刺讥当时，托物联类而见其志，则《风》不必列十五国，而《雅》不必分大小也，则虽工而余不好也。
诗自两汉而后，至陈思王而一变。当其和平淳至，温丽奇逸，足以追《风》、《雅》而蹑苏、枚。若其绮情繁采，已隐开太康之渐，自后至康乐而大变矣。然而新丽之中尚存古质，巧密之内犹征平典。及明远以诡藻见奇，玄晖以朗秀自喜，虽欲不为唐人之先声，岂能自持哉?在其当时，钟记室之品诗也，于鲍则曰"险俗之士多附之"，于谢则曰"为后进所嗟慕"，固已知其流渐矣。夫文采日富，清音更邈，声响愈雄，雅奏弥失，此唐以后古诗所以益离也。今之为诗者，类多俚浅仄谲，求其涉笔于初盛者已不可得，何况窥魏晋之藩哉?宣城蔡大美投予古诗一卷，予受而读之，知非今人之所谓诗也。深而不芜，和而能壮，遒声练色，触手呈露。若其悱隐微慕，比物连类，斐然有《小雅》、楚《骚》之志焉。夫今昔同情，而新故异制。异制若衣冠之代易，同情若嗜欲之必齐。代易者一变而难返，必齐者深造而可得。故予尝谓今之论诗者，先辨其形体之雅俗，然后考其性情之贞邪。假令有人操胡服胡语而前，即有婉娈之情，幽闲之致，不先骇而走哉。夫今之为诗者，何胡服胡语之多也。大美能不惑于流俗，而以体格矜，重可与立矣。矧其志芳而情沉，寄托思怨，引绪深遥，《风》、《雅》不熄，能无于大美是望乎。
词者，乐府之衰变，而歌曲之将启也。然就其本制，厥有盛衰。晚唐语多俊巧，而意鲜深至，比之于诗，犹齐梁对偶之开律也。自金陵二主以至靖康，代有作者。或秾纤晚婉丽，极哀艳之情;或流畅澹逸，穷盼倩之趣。然皆境由情生，辞随意启，天机偶发，元音自成，繁促之中，尚存高浑，斯为最盛也。南渡以还，此声遂渺，寄慨者亢率而近於伧武，谐俗者鄙浅而入於优伶，以视周、李诸君，即有"彼都人士"之叹。元滥填辞，兹无论已。明兴以来，才人辈出，文宗两汉，诗俪开元，独斯小道，有惭宋辙。其最著者，为青田、新都、娄江，然诚意音体俱合，实无惊心动魄之处。用修以学问为巧辩，如明眸玉屑，纤眉积黛，只为累耳。元美取径似酌苏、柳间，然如凤凰桥下语，未免时堕吴歌。此非才之不逮也。巨手鸿笔，既不经意，荒才荡色，时窃滥觞。且南北九宫既盛,而绮袖红牙不复按度。其用既少，作者自希，宜其鲜工也。
吾友李子、宋子，当今文章之雄也。又以妙有才情，性通宫徵，时屈其班、张宏博之姿，枚、苏大雅之致，作为小词，以当博弈。予以暇日每怀见猎之心，偶有属和。宋子汇而梓之，曰《幽兰草》。今观李子之词，丽而逸，可以昆季璟、煜，娣姒清照。宋子之词幽以婉，淮海、屯田肩随而已，要而论之，本朝所未有也。独以予之椎鲁，鼎厕其间，此何异荐敦洽于瑶室，奏瓦缶于帝廷哉。昔人形秽之忧，增其局蹐耳。二子岂以幽兰之寡和，而求助于巴人乎。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其为诗也，言理而不言情，故终宋之世无诗焉。然宋人亦不可免于有情也，故凡其欢愉愁怨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非后世可及。盖以沉至之思而出之必浅近，使读之者骤遇如在耳目之表，久诵而得沉永之趣，则用意难也。以嬛利之词，而制之实工练，使篇无累句，句无累字，圆润明密，言如贯珠，则铸词难也。其为体也纤弱，所谓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何况龙鸾?必有鲜妍之姿，而不藉粉泽，则设色难也。其为境也婉媚，虽以警露取妍，实贵含蓄，有余不尽，时在低回唱叹之际，则命篇难也。惟宋人专力事之，篇什既多，触景皆会，天机所启，若出自然。虽高谈大雅，而亦觉其不可废。何则?物有独至，小道可观也。
本朝以词名者，如刘伯温，杨用修、王元美，各有短长，大都不能及宋人。禾中王子介人，示予所著词，不下千余首，自前世李、晏、周、秦之徒，未有多于兹者也。其小令、长调，动皆擅长，莫不有俊逸之韵，深刻之思，流畅之调，秾丽之态，于前所称四难者，多有合焉。进而与升元父子、汴京诸公连镳竞逐，即何得有下驷耶?王子真词人也。已而王子示予以诗，则又澹宕庄雅，规摹古人，远非宋代可望，而后知王子深远矣。王子非词人也。
诗与乐府同源，而其既也每迭为盛衰。艳辞丽曲，莫盛于梁、陈之季，而古诗遂亡。诗余始于唐末,而婉畅秾逸极于北宋。然斯时也，并律诗亦亡。是则诗余者，匪独庄士之所当疾，抑亦风人之所宜戒也。然亦有不可废者，夫《风》《骚》之旨皆本言情，言情之作，必托于闺襜之际。代有新声，而想穷拟议。于是以温厚之篇，含蓄之旨，未足以写哀而宣志也。思极于追琢，而纤刻之辞来;情深于柔靡，而婉娈之趣合;志溺于燕媠，而妍绮之境出;态趋于荡逸，而流畅之调生。是以镂裁至巧，而若出自然，警露已深，而意含未尽，虽曰小道，工之实难。不然何以世之才人，每濡首而不辞也?
同郡徐子丽冲、计子子山、王子汇升，年并韶茂，有斐然著作之志。每当春日骀宕，秋气明瑟，则寄情于思士怨女，以陶咏物色，祛遣伊郁。示予词一编，婉弱倩艳，俊辞络绎，缠绵猗娜，逸态横生，真宋人之流亚也。或曰:"是无伤于大雅乎?"予曰:"不然。夫'并刀''吴盐',美成所以被贬;'琼楼玉宇'，子瞻遂称爱君。端人丽而不淫，荒才刺而实谀，其旨殊也。三子者，托贞心于妍貌，隐挚念于佻言，则元亮闲情，不能与总持，赓和于临春、结绮之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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