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东山向一年,归来才及种春田,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
王维的诗歌一向冲淡宁静如雪后原野,上面这色彩艳丽的诗句竟然作于他隐居辋川别业时,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但看过《王维诗集》后会发现,把他与唐代最爱运用色彩的诗人李贺相比,王维诗中常用色彩词汇多达25个,分别在其不同诗歌中出现了335次,黄、绿、红等暖色调是他最爱,晚年尤其爱青、白二色。
绿粉扫天愁露湿。撞钟饮酒行射天,金虎蹙裘喷血斑。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而李贺诗中用色,则极尽奇诡繁丽,对此,钱钟书先生评价说:“长吉好用代词,不肯直说物名,而用物名指代的通常是色彩词语,大量的色彩词语运用,特别是冷艳瑰奇的色调,让人目眩神迷,眼花缭乱。”
诗佛和诗鬼,都是才华横溢的好色之徒,但他们的生活轨迹与人生结局却大相径庭,王维初始身居高位,经过安史之乱的耻辱后,他选择急流勇退,隐居辋川,安然闲适的过起与世无争神仙生活,而急于得到上流社会认同的不世奇才李贺,四处碰壁后于27岁英年早逝。
其实他们各自命运结局,很早就在其诗歌色彩中暗示给了世人,言为心声,在心为言,发言为诗,而诗中色彩就是打开他们各自命运走向的神奇密码。
天才诗人李贺
“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燃,桃红复含宿雨, 柳绿更带春烟。”
“开畦分白水,间柳发红桃。“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
这些色调以红、绿为主, 色彩艳丽的诗句, 似乎与王维淡雅的风格形成了极端的冲突, 但其实王维在运用艳丽色彩意象时, 会不自觉的以画家笔触,配桃红于白水、柳绿以春烟,浓淡色调并列,冲淡了艳色的突兀,给淡色以风韵,使整首诗情感与色调达到安静与淡雅的统一。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绿艳闲且静,红衣浅复深。花心愁欲断,春色岂知心。”
白石红叶、山中岚气,疏朗而不单调,红花色彩的深浅迂回,白水、绿柳、红桃明丽而不浓艳,王维特别注重色彩之间的合理调配,把色彩与光影、时空、声音完美结合,并以此反衬自然色彩的明暗、冷暖甚至是动态变化,使诗意画面呈现出安静和谐的最佳效果。
即便遭牢狱之灾前,王维诗中的诸多色彩,也是以整体平衡为导向运用的,他诗歌色系变化的鲜明分水岭,就是安史之乱。
佛心王维
之前的王维是天之骄子,国家栋梁,安史之乱中,来不及撤退的他被捕,并在叛军威逼下出任了伪职,战乱平息后,王维被论罪下狱,他的弟弟刑部侍郎王缙平反有功,上书请求削减自己官职为哥哥赎罪,出狱后王维被降为太子中允,之后还兼迁中书舍人,最终做到尚书右丞之职。
虽然依旧为朝堂服务,但王维对待人生世事的看法,已与以往大不相同,如《终南山》中所言:“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白云、青霭的变幻,使本就缥缈无常的云雾色彩出现多种意想不到的形态,连绵起伏的终南山也有着众多不同的变幻空间,随着时间推移,不同空间又呈现出不同的阴晴雨雪。
这诗歌意象,是王维饱经牢狱之灾后,对生活观感发生重大变化的最完整体现, 人生际遇与自然万物一样变幻不定,这也是佛家一直苦口婆心开示给世人的无常佛理。
人生无常,世事无常,但身处其中的内心一定要保持淡然面对一切的平静常态,这是王维出狱后在诗歌中用色趋于平淡的原因,也是他经历打击后的珍贵心得。
诗歌色彩明艳,抑或空灵清淡都不再刻意为之,就像对种种生活遭遇,不再急于解释,不再愤愤不平、怒形于色,因为王维已经悟通,人生就是不断的遭遇打击挫折,承认并与坎坷遭遇共处,比拒不接受现实要难很多,一旦能走出自我制造的困境,就会发现狭隘的人生天地,陡然开阔,天高地远无限生机。
隐居辋川后平静安适的王维
李贺与李白、李商隐称为唐代三李,是中唐到晚唐诗风转变期的代表,其“黑云压城城欲摧”,“雄鸡一声天下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等佳句脍炙人口,千古流传,他的诗作想象丰富,常用神话传说托古寓今,所以后人称他为“鬼才”,是继屈原、李白后,中国文学史上又一位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
李贺的鬼才之名不仅因他诗歌言词的绝美,还因他在诗中对各种色彩的疯狂堆叠,如他《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四月》一诗:
“晓凉暮凉树如尽,千山浓绿生云外。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堕红残萼暗参差。”
“千山浓绿”、“金塘闲水”、“碧漪”、“堕红残萼”、“青氛氲”等词, 重复使用了同一色系的“绿”、“青”、“碧”等色彩意象, 同时又以“堕红、残萼、青氛氲”等词敷设出冷艳清冷的氛围。
李贺是一个早熟的天才,酷好幻想、热情冲动、抱负远大,却不幸生活在一个国势衰落、政治腐朽、世态险恶的时代,虽是皇家宗室,但家境已经沦落到生计困窘的地步,求取功名的路上又一波三折,险象环生,最终也没获得上层的普遍认同。
李贺诗词色彩意象图
幸而他还拥有一个可以任思绪奔腾宣泄的诗歌世界,他所有诗歌都意象出奇,且笼罩着一层繁丽的奇诡色彩,成为唐代乃至数千年中国诗苑上的一个神奇诗品。
中国古代诗人中,极少有像李贺这样,在诗歌中镶嵌如此密集色彩词藻的,法国印象画派艺术大师莫奈曾经对青年画家们说:“写生的时候,要忘记你眼前是什么东西,你看到的只是色彩,只是色彩的关系。”
生活在一千二百年前的李贺并非画家,更不可能预知有这样一个印象画派,但他居然同莫奈一样拥有对色彩的卓越见识,在李贺诗歌里,大千世界的众多物象,有的失去了名称,有的失去了形状姿态,只被突出渲染它们的色彩,这些失去本身意象的色彩,在被李贺组合配后焕发出神一样的奇迹。
但可惜这奇迹并没给李贺带来任何惊喜,他依旧为生活四处奔波,四处碰壁,于是他诗歌中那些繁复的色彩越用越多越疯狂,成为他内心悲愤积郁的最佳释放途径。
在王维后期诗歌中,“青山”、“白云”成为最多出现的两个意象。
《瓜园诗》:“素怀在青山,若值白云屯。”
《酬比部杨员外暮宿琴台朝跻书阁率尔见赠之作》:“空谷归人少,青山背日寒。羡君栖隐处,遥望白云端。”
《别辋川别业》:“忍别青山去,其如绿水何!”
《归辋川作》:“悠然远山暮,独向白云归。”
青山、清新、安宁,远离尘世的喧嚣,是诗人心灵的故乡,白云洁净、飘逸、高远,充满闲适气息,白云不仅飘在天际,还悠然在诗人心中。
王维隐居辋川,从喧嚣尘世来到宁静自然中,以平和的心境享受清风明月,感受大自然的无穷意蕴,其生命状态,就如他在《辛夷坞》所描述:“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深林明月,山中红花,刹那的绚丽,蕴涵着无限永恒,生命不因境遇的改变而沉寂,无论何时都生机盎然,叹什么寂寞开无主,说什么独行世间苦,万物有灵,山间明月清风一样作伴,心无挂碍,花开花落都是风景。
经历重重打击的王维,参透了人生真相,好色的他依旧好色,只是不再固执使用哪种,桃红柳绿,随机而动,清白人生,随机而行,这是一种积极的人生状态,随机不是消极,而是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能安住当下,保持心灵的平静,心静万事通,说到底,所有烦恼都来自心不静。
尚“奇”是李贺的良师益友韩愈所代表的韩孟诗派共同的追求,与“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诗豪”刘禹锡,“诗魔”白居易一样,李贺也有四字真言:鬼、泣、血、死,故被称为“诗鬼”。
他的诗由于过分雕琢,使得语意晦涩、堆砌词藻,艺术形象欠完整,情思脉络欠连贯,钱钟书评价说:“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
例如《残丝曲》描写青年男女在暮春中宴游,诗仅八句,就接连叠用了黄莺、黄蜂、浓绿的杨柳、青色的榆钱、粉红的落花、绿鬓的少年、金钗女子,还有青白色的壶、琥珀色的酒,组成了一幅色彩斑斓、紊乱错杂的青春行乐图,而诗人怅惘的惜春情绪,却渗透在这色彩杂乱的画面中。
意境诡异华丽,常用险韵奇字是李贺诗歌公认的独有特色,其流传至今的241首诗歌中,共出现的“死”字达20多个,“老”字达50多个。
越到后期,李贺诗歌中的色彩运用越是疯狂到出格,再加上诗语典故繁多,遣词造句也日渐隐晦而癫狂,这混乱到令人目不暇给的色彩大熔炉,正是李贺悲苦愤慨的内心映现,同时也暗示了他犹如烈火燃尽时灰烬的命运。
李贺短促的生命燃烧着色彩,色彩也燃烧着李贺短促的生命,一代奇才在一霎惊艳后永归沉寂,只留下241首奇骏佳作给后人品评凭吊。
历代名家都曾留下对李贺诗歌的点评,这其中评价最为契合的,是明代文学家王世贞,他仅用一个“过”字概括李贺所有诗歌集中反映的特性。
李贺的诗歌天才毋庸讳言,对色彩的出色驾驭也属罕见,其身世遭遇更是堪怜,但人生在世又有哪一个能事事顺心如意呢,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无法结局的痛苦遭遇,像王维一样经历打击后懂得无常,学会随机应变的生活,才是人生真意,而不是像李贺这样,陷入自我痛苦、固执的困境中无法自拔。
作诗如做人,运色如生存,愿我们都能学会浓淡相宜,随机应变,适应无常,不对无法改变的事情纠结不放,放下固执,放过自己才得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