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同时触发了一场信息流行病,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谣言、阴谋论、误解以及政治化的科学辩论。为了在这种信息的泥石流里生存,训练一双鉴别“狗屁”的火眼金睛变得更加重要。
主笔 | 陈赛
1914年,牛津大学的哲学教授约翰·亚历山大·史密斯曾经告诉他的学生:“你们今天学的所有这些东西,对于未来将毫无用处。但记住这一点:如果你足够努力而聪慧,你应该能辨别一个人是否在胡扯。在我看来,这是教育的主要(如果不是唯一的)目的。”
胡扯,英文是bullshit,在中文里有很多不同的翻译,根据粗俗的程度不同,可以翻译成“狗屎”“狗屁”“胡扯”“扯淡”等。
在这里,我选择了“狗屁”,就是因为够粗俗,而在应对“狗屁”时,粗俗会有一种特殊的力量。
这话是美国华盛顿大学的两位教授卡尔·伯格斯特罗姆(Carl Bergstrom)和杰文·韦斯特(Jevin West)说的。伯格斯特罗姆是生物学家,而韦斯特是信息科学家。几年前,他们就合作在华盛顿大学开设了一门网络课程叫“在大数据时代抵制狗屁”(YouTube上可以免费观看全部课程)。而且,他们重点抵制的,是一种属于新时代的新型狗屁——数据狗屁。
卡尔·伯格斯特罗姆(右)和杰文·韦斯特
两位教授说,我们都习惯了语言上的狗屁,对于政客和商家假大空的承诺和宣传伎俩,我们多少都有些经验。但随着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量化,越来越多罔顾事实和逻辑的狗屁,被包装在数字、表格、图表、统计模型等视觉化形式里,看上去很科学、很权威、很可信的样子。在这个数据崇拜时代,它们几乎无处不在,新闻报道、科学论文,还有Ted的演讲里都可见到。
在这门课里,他们介绍了很多鉴别狗屁的方法,比如可视化数据常见的误导伎俩、变量的操纵、算法内置的傲慢与偏见等。比如一个预测犯罪行为的算法,被发现有针对少数族裔的偏见,很可能是因为他们用来训练算法的数据本身就存在既定的文化偏见。
他们认为,抵制这种狗屁,并不需要统计学的学位,而是一些常识和思考习惯,比如一点点质疑精神。你要知道,数据是可以造假的。即使不造假,数据经过挑选和操纵,也会把我们引向完全不同的结论。算法是人编写的,又经过数据的训练,必然内置了人的偏见。
全球新冠疫情暴发以来,他们的课变得更受欢迎。因为新冠疫情同时触发了一场信息流行病,社交媒体上充斥着谣言、阴谋论、误解以及政治化的科学辩论。为了在这种信息的泥石流里生存,训练一双鉴别“狗屁”的火眼金睛变得更加重要。
卡尔·伯格斯特罗姆和杰文·韦斯特的书:《识别胡扯:数据驱动时代的怀疑艺术》
什么是“狗屁”?
关于“狗屁”(bullshit),最早的研究者是普林斯顿大学的哲学教授哈里·法兰克福,他在1986年写过一篇论文《On bullshit》,中文翻译成《论扯淡》,比较文雅,20年后这篇论文被印成一本精致的小书,一经出版就成了畅销书,而且风靡全球。
他开篇就提到,在当今的文化中扯淡是最突出的特征之一。大众媒体、商业广告、政治宣传、公众人物的发言,到处都充斥着扯淡的影子。比如,假设在美国的国庆日上,一个政治家声嘶力竭地对大众说:“我们伟大的、受到上帝保佑的祖国,它的开国元勋在神圣的引导下,为人类开创了一个崭新的篇章。”法兰克福毫不客气地说,这些话就是扯淡。
首先,从这个例子当中,我们可以看出扯淡的内容有可能是虚假的。有没有上帝?上帝有没有引导美国的开国元勋?美国的建立在人类历史上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位?这些问题显然是存疑的,但真实答案究竟是什么,并不是说话者关心的。
但是,这些是谎言吗?
也不是。法兰克福那本小书的核心就在于鉴别扯淡与说谎的差异。虽然二者都违背了使用语言时的一个基本原则,即交换真实的信息,也就是说,扯淡和说谎的内容往往都是虚假和错误的。但是,扯淡与谎言的不同之处在于,谎言虽然反对真理,但毕竟承认存在着真理,也承认真理的重要性,说谎的人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只是试图掩盖而已。
谎言在反对真理时是严肃的,而扯淡根本不在乎,真理也好,谬误也好,与我无关,只要你在听我说就好。扯淡关心的,是隐藏自己的无知,炫耀自己的知识,或者卖给你点什么东西。如果这些扯淡能诱发你的某些情绪,比如同情、愤怒、恶心、崇拜,那么他们很容易就能达到目的。
《小爸爸》剧照
一般来说,对于谎言,我们会感到气愤,觉得是一种冒犯,或者伤害,但我们对扯淡却异乎寻常地宽容,觉得只是一种无害的小虚荣、小空洞,而且自以为都有能力分辨。一个人在简历上作假,可能会得不到工作。但在面试中有效扯淡的人,却往往能得到聘用。在英国间谍小说家埃里克·安伯勒的一本小说里,父亲告诫儿子,如果可以扯淡混过去,千万不要扯谎。
但是,法兰克福认为,扯淡比谎言更危险,其危险之处就在于对真相的漠视,因为这种漠然会渐渐蚕食人们对于真相的信心,让我们不再相信可以通过真正的努力来判断真假。
他的担忧似乎正在成为现实。2016年,牛津英语词典将“后真相”选为年度词,并提出这个词或许会成为定义我们这个时代的词语之一。所谓“后真相”,就是“诉诸情感及个人信念,较陈述客观事实更能影响舆论的情况”。
闭锁的心灵
在回答“为什么这个时代狗屁这么多”时,法兰克福曾经说过一段听起来有点政治不正确的话:“民主社会里的人有一种错觉,每个人都有权利对任何事情发表观点,但你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懂,所以你的很多观点只能是基于扯淡。”
现代技术一定是加剧了这种错觉。作为民主的扩大器,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权威机构的公信力进一步丧失,人们的信息来源变得越来越窄,自愿或非自愿地将自己封闭在社交媒体的回声室中,只与观点相似的人互相抱团,彼此确证,拒绝挑战,拒绝倾听,拒绝理解任何不同的观点和视角,也拒绝对真正的问题展开真正的讨论。
很神奇的是,100多年前,西班牙哲学家奥尔特·加塞特就已经对今天我们所身处的数字时代的精神症结做出了无比精准的诊断。在《大众的反叛》一书中,他认为人类最大的精神危机就在于,“一方面,世界和生活为一般民众敞开了大门,但另一方面,人们的灵魂却闭锁于自我之中”。
他认为,这种自我闭锁是一种智识上的冥顽不化。“这类人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巨大的思想宝库之中,他们对此洋洋得意,并以为自己在智力上已臻于完美至善之境。由于感到自身之外已无任何欠缺,于是他们索性在这一精神储藏中心安理得地定居下来。这就是自我封闭的机制。”
《大时代》剧照
加塞特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精英主义情结的人。他对此也毫不避讳,事实上,他的洞见之一就在于,他是根据心智上的自我要求区分“精英”与“大众”之间的冲突的。也就是说,这种新的冲突不在于“社会等级的高低”,百万富翁可以是大众的一员,而一个穷光蛋却可以代表精英。
他说:“这个世界存在两种类型的人:一种人对自己提出严格的要求,并赋予自己重大的责任与使命,而另一种人则放任自流——尤其是对自己,在他们看来,生活总是在既定的状态之中,没有必要做出任何改善的努力——他们就像水流中漂动的浮标,游移不定,随遇而安。”
按照加塞特的观点,一个“精英”会认识到所谓全知全能的虚幻性,即使被自负蒙蔽了双眼,也不会相信自己真的完美无缺。但另一方面,一个“大众”却丝毫不会怀疑这种完美,心灵的冥顽封闭阻碍了他们获得必要的条件来发现自身的缺陷和不足。这一必要条件就是与他人进行对比,对比意味着暂时走出封闭的自我,从他人的视角来观察和理解世界。但是,平庸的心灵没有这样的转换能力。
现代社会狗屁的泛滥,我们可以从政治、经济、技术层面找到很多原因。比如,是政客无中生有、弄虚作假,卖给我们各种狗屁理念;是商家陈词滥调、舌灿莲花,他们口口声声会改变我们人生的商品都是廉价的狗屁;是互联网注意力经济的商业模式本身在推动各种狗屁的繁荣与盛行;但归结到个体,这些难道不是我们自己身陷思维定势、闭锁心灵的结果吗?
抵制狗屁的几条原则
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在临死之前曾经特意澄清他的小说《一九八四》的意涵:“从这个危险的噩梦般的情境里,我们可以汲取的教训很简单——别让它发生。而这件事,取决于你。”
如何抵制狗屁?如何解锁封闭的心灵?在他们的课程里,伯格斯特罗姆和韦斯特提供了一些不错的建议:
1、多思考,少分享。
2、训练最基本的批判性思考。当你看到一则信息时,无论是什么样的形式,都要问自己三个问题:是谁在告诉我这个信息?他/她是怎么知道的?他/她想要向我兜售什么?要知道,不同信息源的可信度是不一样的,现场调查比二手报道要可信。
3、先警惕自己的狗屁。美国哲学家尼尔·波兹曼说过,在任何时代,狗屁的主要来源都是我们自己。我们必须意识到自身认知的限制,不陷入合理化固有信念的陷阱。当你对某种说法感到强烈的共鸣时,要特别警惕。
4、警惕情绪激烈的热点新闻。道德义愤是最容易在网络上攫取注意力的一种情绪,也最容易被操纵,因为它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发生”在我们身上。事实上,几乎所有的狗屁都试图绕过理性,直接攻击我们的爬虫类大脑。
5、如果某些基于数据的说法听上去美好得不像真的,那就很可能不是真的。
6、警惕不公平的比较。
7、谨记相关性不等于因果关系。A和B有关,不代表A是B造成的。
8、根据意大利软件工程师阿尔伯特·布兰多里尼的“狗屁不对称原则”,驳斥扯淡所需要的能量,远比扯淡需要的能量高。但如果这些经验可以使得更多人意识到身边大量存在着狗屁,并且学会分辨和驳斥狗屁,那么这条定律或许会发生改变:狗屁将变得越来越难以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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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些不足挂齿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