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这是鲁迅先生的小说《孔乙己》中著名的一句话,孔乙己这个潦倒而迂腐的旧时知识分子的形象由此跃然纸上。当年在课堂上朗读这篇课文时,班里的同学每每读到这一段便哄堂大笑,鲁迅先生的笔法实在是太过高明,但我们还是没能明白鲁迅先生的深意。
他是孔乙己,可长大以后照照镜子惊悚地发现,我从何时起也变成了孔乙己?环顾四周,原来孔乙己不仅仅存在于百年之前,他与阿Q、祥林嫂一样,是我们至今都无法摆脱的三个梦魇,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太多的孔乙己了。
“是儿子打了老子”,这样的精神胜利法不知多少人还在用,在失意与梦想之间,每个人都在寻求一个平衡点。“啊,我真傻,真的”祥林嫂喋喋不休的抱怨和日常生活中的我们何其相似,每个人都无数次地向别人讲述过自己被狼吃掉的阿毛。
小时候以为每个人都会成为盖世英雄,长大后却发现历史只不过是重复而已,咸亨酒店的短衣帮、酒店的掌柜、温酒的小伙计、鲁镇上的老爷们依然存在,至此我开始读懂了孔乙己的悲伤。那个末世来临时刻的穷酸文人,他近乎愚痴的坚守和执著,是一种何等地无奈与悲哀,他比烟花更寂寞。
孔乙己有着属于他那个时代的鲜明特征,他只不过是江南小镇里落魄的小知识分子,他的坚守与执著注定是一场徒劳。无用的坚守未必要遭到鄙视,相反,在某种程度上他更值得我们去反思,在亲近过这个人之后,或许我们会重新认识他并肃然起敬。鲁迅先生没有详细地写明孔乙己的身世,但是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孔乙己在年轻之时也是一个满怀热血的青年,理想与奋斗同样是他青年时期的主旋律。可为何一个有志青年在晚年沦落至此?剥开历史的层层迷雾,我们会发现这一切都是命运的作弄,孔乙己的遭遇何其不幸也!
孔乙己的最早发表于1919年的《新青年》杂志,而科举制度在1906年便已经废除,“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十文”是作者在文中的原话,加上文中提到的“连个秀才也考不上”以及丁举人的有关事例,可以认为孔乙己在咸亨酒店活动期间,科举制度仍旧存在。
孔乙己是清朝末年的旧式知识分子,按照原文 “花白的头发”的描述,他大概的年纪是50岁。孔乙己是赶上了科举制度的末班车,但是他并未通过科举考试实现自己身份的跳跃,一把年纪了竟然“连个秀才也考不上”。
即便是考不上秀才的孔乙己,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普通人,他是新旧时代交替的守望者。孔乙己身上肩负着多重的社会身份,他首先是一个穿着长衫的知识分子,其次是一个脱离群众的士大夫阶层的守望者。这一点与咸亨酒店中的短衣帮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与大大咧咧不拘形迹的短衣帮们不同,落魄了一生的孔乙己喝酒的方式仍旧相当讲究,他不仅要穿着自己破旧的长衫来表明身份,还要慢条斯理地用茴香豆下酒,即便他是“穿长衫而站着喝酒”的唯一一个。孔乙己对于耻笑他的人是不屑的,只有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争辩几句,而他争辩的方式也相当温和,没有大喊大叫更不会歇斯底里。
孔乙己本身是处在社会边缘的穷苦人,但是他在意识上仍旧顽强地与一般的百姓区分开来,“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知。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堪其乐”是晚清落魄文人的最后孤岛,他们所坚守的是士大夫阶层最后的尊严。
“排开九个铜钱”这样的动作既有孔乙己自身的习惯使然,也与他有意识地与咸亨酒店外“温了酒,热热的喝”的短衣帮划清界限。士大夫是不屑于劳动的,孔乙己在迫不得已时选择的工作也与一般的体力劳动不同:抄书。即便是常年的不事劳动以及年老使得孔乙己体能不行,但更大的因素是他有意地与世俗社会相区别,他宁愿躲在丁举人家里抄书也不愿意接触这些底层的劳动者。
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人是没有等级之分的,那便是天真活泼的孩童,孔乙己对于咸亨酒店内的成年人都相当不屑,但唯独对孩童亲近有加。“多乎哉?不多也。”在被孩童抢食茴香豆的时候,孔乙己也只是“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而已,对于他们并没有任何驱赶。
即便是男主人公这样出身低微的少年,孔乙己仍旧是对他保持着极大的善意“你读过书么?”孔乙己首先问的话就是这一句,他的心里最看重的仍旧是读书。在得知店员读过书之后,孔乙己很快便将他当作了自己人,不仅以长辈的姿态来考考他,更是说出了“茴字有四样写法”这样的话。
“茴字有四样写法”是全文中最令人难过的片段,在新旧时代交替的历史潮流中,一个“天真”且“笨拙”的落魄读书人,成为了那个时代最为孤独的守望者。
《儒林外史》中同样描绘了底层的知识分子,但是他们的人格都不如孔乙己那般健全,无论是范进中举时的癫狂抑或是满地打滚的周进,他们始终都是以科举为谋利的手段,而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孔乙己心中有着一生不第的哀伤与疼痛,也有着现实下的贫穷与落魄,但他始终是理想型的士大夫阶层。孔乙己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他在这座只属于自己的孤岛上守望着千百年来士大夫坚守的底线。
孔乙己所处的时代极为动荡,这一动荡的时代使得传统士大夫的价值观几近崩塌,他虽然仍然坚守着自己的理想,但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无论时代如何变迁,作为行政体系下的神经末梢,小镇总是一个最为稳定的存在。
鲁镇这样的小镇仿佛是独立于清政府之外的世外桃源,外界的动荡虽然时不时地传入鲁镇居民的耳朵中,但对于他们的生活并不能造成很大的冲击。鲁镇仍旧在它自有的一套生态体系下,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它的运行。生活在这个小镇的孔乙己,一辈子都被禁锢在鲁镇中,这也是他悲哀现实的真正原因。
小镇的核心便是以丁举人这样的科举获利者为首的利益集团以及相对较为富有的富商阶层,这两个阶层借助着宗法制度赋予的话语权以及现实财富赋予他们的力量,完全掌握了鲁镇的话语权。而在此之外的大多数人都是个体户、伙计、体力劳动者这样的普通人,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鲁镇的闭环。
但孔乙己是游离于这个闭环之外的,他既不是与丁举人这样跻身上流的读书人,也不是家财万贯的商人阶层,更不是靠力气吃饭的普通劳动者,他是一个特别而尴尬的存在,他的理想被现实狠狠地扼杀了。
游离在鲁镇生态圈之外的孔乙己既不能依靠科举来实现自己的理想,也因其不与任何阶层亲近而失去了谋生的机会,他的守望与坚持注定只是一场无用的徒劳。“孔乙己偷书被打”这件事是相当耐人寻味的,孔乙己为何偷书?很大的概率不是出于图财。那孔乙己偷书的动机是什么呢?或许只有孔乙己自己知道吧。孔乙己从不拖欠酒钱、孔乙己说话总是斯斯文文、孔乙己肯将不多的茴香豆分给小孩、孔乙己热情地教小伙计写字,可是孔乙己还是难逃被嘲笑的命运,只因为他根本无法融入任何一个阶级。
假设孔乙己能够生活在更大一些的城市,或许他的境遇会好得多,毕竟大城市中同类人也多,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地会形成一个小圈子。人多的地方便会产生一个行业,即便是这个行业赚的钱可能不多,但是绝对不至于落魄到要饭。但可惜的是孔乙己在鲁镇是一个人在战斗,孤立无援的他被每一个人尽情地嘲弄。
“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样的话在鲁镇并不高明,反而显得迂腐可笑,孔乙己的坚守又有什么价值呢?换不来他的一日三餐和两碗黄酒,更换不来他对自身价值的实现,年复一年,孔乙己也只能在现实与理想的挣扎中老去,直到走向死亡。
“我有理想,我一生善良,我明白所有道理,为何我还是过不好我的一生?”
这个问题似乎萦绕在很多人的脑海,当读过的文字成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一切好笑是事情都变得悲哀起来。纵然我们不是向孔乙己这般的孤岛,纵然我们也不似孔乙己这般迂腐,但是我们毕竟过程了孔乙己的样子。
曾经的理想在现实中显得如此格格不入,苍白的人生失去了最初的底色之后,还会剩下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只有在经历了现实的打击之后,才会明白孔乙己这个鲁镇孤岛上的守望者,真的比夜空中绽放的烟花还要寂寞。
我们不曾经历新旧交替的动荡,但是我们经历了由理想向现实跨越的疼痛,曾经的热血与棱角都被磨灭地一干二净,竟要连孔乙己都不如。十二年的学习生涯是我们第一次让梦想照进现实的机会,但很多人注定要铩羽而归,能够像丁举人那样跃进龙门的毕竟是少数。
大部分的人家庭仍旧是普通的,没有一掷千金的爸爸也没有白富美的妈妈,我们只能选择去成为咸亨酒店的小伙计,幻想着某一天自己也能够成为掌柜的。抑或是选择成为短衣帮中的一员,在工厂的机器轰鸣中消耗自己全部的青春,而后平淡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孔乙己孑然一身,他自然可以选择做一个浪荡的坚守者,但是我们不能,我们背后还有一个甚至数个家庭。理想啊理想,那曾经让人泪流满面的理想再一次让人泪流满面,现实啊现实,这曾经让人期待万分的现实如今却令人只想远离。
从此刻起,不再嘲笑孔乙己,也不再控诉命运,我们终将融入一个大大的生态圈,而后成为其中小小的一颗螺丝钉。挣扎吧挣扎,在理想与现实的碰撞中过完自己的一生,这是大部分人最终的归宿。但是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满怀希望,这毕竟不是百年前的社会,这仍旧是一个充满了机遇与挑战的时代,理想最终依然能够照进我们的现实。
结语
孔乙己这个被嘲笑了百年的人物,静静地躺在文字中坚守着他的精神孤岛,他是一个寂寞的守望者。或许我们的生活中会有许许多多的孔乙己,仍旧念念不忘着“茴字的四样写法”,但请不要嘲笑他们。梦想与现实并不是矛盾的对立,梦想可以照亮现实,现实也可以照进理想。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白驹过隙一般的人生会面临着众多的选择,无论哪一种选择都值得尊重,成长的代价就是我们不再嘲笑任何一个人。相反,时间会给我们的最好的教训,而后我们才能够明白,原来曾经被我们嘲笑过的那个人,他是那样地寂寞!